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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. 申兵　政策研究大学院大学（GRIPS）国际开发高等教育机构（FASID）：2001-2003年度　硕士课程

＊旅日生活随记＊

现正值冬日，此时忆起在日的学习，不由得要想起那个难熬冬天。难熬既非因天气寒冷，也非因身处异域，完全是因为一门难熬的课程，那是我们在日学习项目负责人速水先生的发展经济学（估计GRIPS/FASID项目前几届的学生都免不了提及这门课程）。

印象里学校中速水先生表情与冬天并无二异，想起这表情就离不开“严”字：严肃、严格、严厉、严谨……，面容总是沉静，目光永远犀利。在第一节课题就声明最重要的规矩：上课不许吃东西、不许迟到，否则就是最大的PUBLIC BAD。刚开始一两节课，真有个别同学迟到，先生会因此停下讲课，不大的眼睛里冒出对于PUBLIC BAD 的憎恨之光，肯定让这位同学是腿肚子朝前走到座位上的，其中滋味不得而知，但之后确实无人迟到。和他的考试比起来，上课纪律严格则是小巫见大巫。此课程考试的一部分是为下一学期的PAPER 写PROSPECTORS，几乎每个人完成终稿前要与他进行初稿讨论，他对每个人的评论也几乎离不开两句话“YOUR ENGLISH IS　TOO　BAD”，“LOGIC IS　TOO　BAD”。学生们斗胆进他办公室时脸色还算正常，出来时基本呈灰白色（非洲同学除外）。熬过他课程的考试是在那个冬天里最令同学们振奋的事。当然，单纯的苛刻并不能博人敬重，先生受人尊敬的真正原因在于严谨。他总是在上课前5分钟到教室，讲课最后一句话落地之时也是下课铃声响起之际；他讨论我的初稿依然会说“ENGLIAH　TOO　BAD”，但当他得知稿子已经英语教师审阅过后，会亲自向我致歉；有的同学初稿要与他讨论4－5遍，无论时间多晚他会在办公室等候。

在学习即将结束的晚会上和他聊天，他提及我们项目一位来自中国的年轻教师在上海为父母买了房子，而他儿子还从未为他买过任何东西。那有些苍老的脸上尽显对那素不相识父母的羡慕之情，一向骄傲的表情变得有悻悻然，仿佛他一生所有获得的荣誉都与那对父母无法相比。这一刻，他真正成了一位普通的老人和父亲，显露出平日里冷峻表情下难见的亲情。从我们下一届起，他不再担任项目的负责人，只负责授课。据后届的同学说，他脸上也会经常挂起微笑，居然上课时也会晚到。同学说，也许是因为他的小女儿嫁给了我们项目被女生认为最漂亮的老师，也许是因为他从总负责人的位子上退下来后工作压力小了许多。我觉得，或许兼而有之，或许还有个重要原因，既然多元文化交流和融合是这个项目的重要特点和目的之一，他对学生的要求也不再完全依据一个成功学者的标准，有了些多元化的色彩。听说这两年他一向硬朗的身体也有了疾恙，真心希望他能恢复如初。

＊二＊

忆起在日学习的日子，眼前是一张张生动的脸庞，那是一起战斗的同学们。我最先认识的是T同学，他来自一个南亚国家。也许是那个国家炎热的气候令人容易漫不经心吧，印象中的他无论参加活动还是上课（此君即为速水先生课迟到者之一）总是要迟到。他新婚不久后便来学习，头一、两月中从他嘴里听到最多的单词就是WIFE。他对妻子的思念之情尽写于日渐消瘦的面庞和日渐无光的眼神中，全班同学无不为之动容。直到有一天，他向全班隆重介绍终于来日陪读的妻子后，大眼睛中才重新有了光芒。神采是恢复了，但只对学习之外的事情感兴趣，学习不在他感兴趣之列，英语也显然不是强项，很难从他嘴中听到一个完整句子，也很难见他不出错地写出一句话。他是学城市规划的，我有时庸人自扰地替他们国家的城市面貌担忧。毕业后的两年，忽然在全班的集体信箱中，读到一封英文写得蛮地道的MAIL，是他向大家通报他已经到东京大学读城市规划的博士了。全班一时哑然。过了两天，信箱中满是发给他的贺信。看来只要他像对待爱情那样认真起来，英语之类的事也不在话下，我自然也向他祝贺，再不会为那个国家的城市设计瞎操心了。

还要提及的是一位来自毗邻小国的G同学，据说他供职于高层次政府机构，姓氏属于上等，眼神中颇有些傲气也在常理之中。他显然虽居小国但胸怀世界，把全班当成了需要他领导和服务的臣民。因我和T同学晚到了一个多月，他当仁不让、责无旁贷、自告奋勇地率领我俩补走一些必需的程序，其中一项是到位于ICHIGAYA的机构进行会见。会见完毕回TIC时，他被复杂的地形、复杂的JR系统和和地铁系统整晕了，找不着返程路线了。T同学斗胆指出方向，他断然否定、置之不理，率领我们在那一带东绕西串、左穿右转，最后摸回了地铁站。我在东京经常迷路，只有到了ICHIGAYA从不再迷路，这功劳非他莫属。和所有政治家一样，他喜欢发表高见，英语十分流利，但也十分不易听懂。如果老师把发言机会给了别人，他表情甚是复杂，我想不仅有对老师不给他机会的不满，更有为同学们错过聆听他高见的深深惋惜。进入正式学习阶段后（此项目的前6个月为英语学习），一堂数学课后，他高傲的目光暗淡了下来，因为他发现（A＋B）2公式这样对于其它同学是中学阶段的知识，他居然并未学过，概率、导数更不在他的词汇中。至此，无论什么课上都再难听见他的声音，晚上的教室中和老师的办公室中经常看见他补课的身影。他更加清瘦的身影，倒是让我对他更多了些尊重。听说他现已成为他们国家的一个地方官，且做了父亲，相信他会认真抓好辖区内民众和他儿子的基础教育，特别是数学教育。

＊三＊

成语曰“见微知著”，对于日本文化和风情的体验也源于些小事。夏日的某一天，我和两个同学决定郊游。以往这类活动多求助于同班日本同学帮忙联系，这次决定自行安排一切。三个人的日语水平不超过20句话，我负责从汉字中猜，三人中日语最好的（她一人能说这20句中的10句）负责问路。网上一通搜查，从广告汉字中看出有一地号称有夏威夷的美妙之感。三人随即动身，从新宿到千叶，再坐近一个小时的公共汽车，终于抵达一乡间旅馆。所谓夏威夷只是公路旁边的一处海滩，景色与广告中照片相去甚远，但乡间旅馆很有特色，几人玩得也很尽兴。只是考虑到返程问题时略有担心，因来时从大站出发，容易问路，回去时准备陪其中一同学到另一地去看朋友，需要搭乘其他线路的车，小地方问路自然困难。三人英语加日语加写汉字，终于从几个服务员那里明白有一路车可抵达所去之地，一站地之外设有站牌，但他们并未乘过此车。到了车站，担心不免增加几分。公路旁孤零零地的一站牌已锈迹斑驳，贴在上面时刻表纸已泛黄。看上边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应有一班车。长长的公路旁只有我们三人，连过往的汽车都没有，这十分钟显得比平时漫长一些，心里已开始盘算其它返程方案。但几分钟后确有一辆车开来，停在站牌的时间与时刻表几乎分毫不差。无独有偶，上课时听一位中国籍老师讲些他在欧洲一些小镇旅游故事，也有同样经历，站牌虽然锈迹斑斑，开来的汽车也已很陈旧，但时间表的作用丝毫不减弱。他认为这是一个社会稳定、文明、管理规范的表现，颇有同感。

满是钢筋水泥办公大楼的东京给人以繁华、忙碌印象，但上野公园中一隅与此形成鲜明对比，这一隅为流浪人士聚集区。不同季节和时间去过公园几次，在欣赏景色之余，也不由得多给他们一些目光。这些人士的帐篷搭得蛮整齐，帐逢周围的家当无非是纸箱、纺织袋之类，堆放却也有序。他们似乎并不爱三五成群，各自或在路旁慵懒地晒太阳，或收拾自己的宝贝家当，目光并无神采，但也平静。其中人士是无家可归、有家难归还是有家不归无从得知，只知他们以地为床，以窝棚为家，食宿于公园，也许这是他们对自己生活方式的选择。有时会想，一个城市只所以能够成为现代大都市，面积的扩大只是其表，经济增长、市场繁华也只能算是一个侧面，对各种选择的兼容并包也许是其内涵。有人选择终日在办公室中叱咤风云，也有人选择在大自然中风餐露宿，有人财富等身却忙碌奔波，有人赤贫如洗却也怡然自得。每种选择只要不触犯法律、不影响其它人利益，各自在大都市中拥有一片天空，以各自方式得到认可。当然并非东京如此，现有的所谓国际大都市莫不如此。有容乃大，适用于其它方面，也适用于城市。

＊四＊

听速水先生讲过，我们这个GRIPS/FASID项目是个很“奢侈”的项目。他的意思是说，为确保学生的学习效果，在他和一些老师的建议和要求下，除专业学习外，项目为学生提供6个月学习英语的时间。学习内容专门针对国际交流，培训老师来自美国、英国或澳大利亚等英语国家，培训内容包括专业报告、专业文章写作、演讲技巧等。以往这些技能只能是干中学，但通过此项目却得到更为系统和更为专业的训练。仅就本人面言，英语训练是在日学习最大的收获之一。

从学生的眼光看来，“奢侈”之处还不仅是这些。项目的领导人对于项目课程安排进行了精心安排，对于老师进行精心挑选，对于学生的学习进行高标准要求。这一项目是GRIPS学校中最严格的项目，在学校上晚自习和周末在校学习大体都是此项目的学生。包括速水先生在内的核心老师都在国际学术界颇有些地位，借此之便，项目可以邀请一些国际上著名的经济学家讲座或授课。在校期间，曾见识过林毅夫先生在午餐学术议论会，与学校几位老师就学术问题的激烈争论，聆听过拉坦等几位来自美国经济学大家的讲授，收获颇丰。因FASID多参与很多国际性援助事务，所以学生也有机会去在日的联合国附属机构参加一些国际性活动，或是聆听曾在联合国等国际机构供职的官员就国际问题发表高见，对于视野的开阔大有裨益。在校学习结束时，项目为学生提供了6个月的实习机会（虽然本人没能参加此实习），成为学生进一步了解国际机构和日本社会的机会。

在生活方面，无论是JICA还是负责后勤的JICE职员具有很强的服务意识。出国前中国事务所的担当者，出国后的相关人员在入学手续办理、公寓租用等各方面提供服务十分周全。学习期间，项目也为学生提供了在距离学校较近地区住宿的机会（听说此后的几届已不再如此）。住在普通居民公寓中，虽然和住在学生公寓比起来有时会不太方便，也显得孤单一些。但似乎离日本社会更近了一些，而且住所离学校近一些有助于学习，特别是对于我们这样一个老师要求严格、考试次数多、学习压力大的项目来说更是如此。项目还有值得赞赏的地方是，设有定期会有与JICA或JICE相关官员的会谈，学生可以反映一些实际问题并对项目进行评价或提出意见。这一机制肯定会有利于项目更“以学生为本”。当然，如果学生普遍提出的问题能够及时得到解决或反馈就更好了。

“奢侈”的项目自然有丰厚的成果。学习和掌握经济学和英语知识定是最为重要的收获，但并不是惟一。与来自十几个国家的同学共同度过“艰苦”时光、共同培育的友情成为每个人一生中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。回国后又去过几次日本，每次都有返回故里一般的亲切，有一次居然住在ICHIGAYA，串梭于熟之的街巷之中心中别有感觉；花十个小时飞行去异国参加两三天的会议是以往最头疼的出差任务，但如果有一同学供职在彼岸，飞越大洋的风尘被同学重逢时的喜悦涤洗殆尽；有些国家政局不稳或自然灾难降临，有的同学失去亲人，同学们会发去最关切的询问；同学结婚生子工作变动都会在班级网站上广而告之，信箱会看见不同风情的婚礼照，欣赏到下一代宝贝的玉照。八千里路，红尘滚滚，有这些情愫萦绕于心，会觉得世界不大，地球也很小，不同的历史文化、异域风情都值得尊重和欣赏。国际和平、和谐世界似是空泛而遥远，但因有朋友和同学遍在五大洲，对世界每个角落都能繁荣和安居的祈祝变得更加真切和诚挚。这大概是参加国际交流项目的最大收获，也是JICA资助此类项目的根本之意吧。